外祖母的娘家很远。她领着娃儿们回一趟娘家非常难。母亲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的情景:往往一大早开始走,干走就是走不到。半路上,累了,席地歇一会儿;热了,在路边的沟里洗把脸;渴了,捧一捧水喝一气儿沟里长着草,水清湛湛的。一路上走走歇歇,腿都快跑断了,昏天黑地的,才终于赶到。外祖母的弟弟,我叫舅爷的,为人好,在当地有些威信。每次走时,舅爷总是送了又送,一直送到很远很远。外祖母哭,舅爷也哭,哭得人心里酸溜溜的。据母亲说,假如哪天要走,饭桌上,两人就眼泪丝丝的。见一次实在太难,故离别十分令人不舍和伤感。
因为回娘家极难的缘故,后来,我的外祖母,给她三个女儿找的婆家,用我母亲的话说,都是围脖子圈儿,近得很。站在我们庄东边的打麦场上,能看到外祖母家的房子。
外祖母个子低,常穿斜襟的蓝色布衫,蓝色裤子,脑后挽一个小发髻,瘦气,利亮。纺花织布,缝衣做鞋,啥都会,茶饭也好。母亲常说,外祖母是个能干的人。而我在外祖母家吃的饭,记得最清的是顿早饭。我在灶火里,端着一碗带虫眼的红薯干稀饭,站着吃,身材高大的外祖父端着一个大碗,也站着吃。门上的堂妗子进屋来,快言快语道:丁妞不爱说话哩很!穿着黑色棉布衣裤的外祖父瞅我一眼:唉,像个哑巴女儿!我不知道当时我几岁,可生性孤僻的我感到这种场合的压迫,感到不自在,我停下筷子,有点窘。这时,外祖母走进来,堂妗子又重复一遍她的话。外祖母没应腔,她脸上表情平静,只是脉脉地看着我,我小小的心似乎得到一点安慰。长大以后,我不喜欢吃红薯干,小时吃伤了。可偶尔想起那个情节,总会心一笑,我一直记得外祖母的眼神,那里面,饱含着一个长辈对晚辈的深切爱怜。
外祖母家离我家尺把地,庄邻庄,地挨地,抬脚就到家了,所以外祖母极少在我家吃饭。我印象中的一次,是个夏季的中午,饭菜摆在门外核桃树荫下。当时还未修院墙。不知为啥事儿,我站在西山墙头处,呜呜呜地哭。外祖母好言哄劝,把我拉到桌子边。我一扭身,仍返回原处,继续哭。心里好像有莫大的委屈、不满,越哭越气,越哭越恸。母亲看我哭得不是样儿,百般劝慰无效后,气恼地用手指索性在我头上敲两下。外祖母很不安,又要过来拉,母亲劝阻道:你不管她,她犟得很,哭足哭够自己就不哭了!我的头上脖子上都是汗,确实哭累、哭够了,可有客人在,不好意思立马闸住,便放缓声,低低地呜咽着。我朝桌子睃一眼,外祖母正面朝着我的方向坐,她脸上有忧愁,有疼惜。我的好性儿的母亲这一辈子拢共就用手指敲过我两次,这是其中之一次。成人后,每想起这回事儿,我就想笑,认为自己该挨打。
稍大点,我和小伙伴们玩,有次跑到外祖母家。近黄昏,外祖母摘些茶豆角,包在一条灰白相间的格子手帕里,让我带回家。我们几个小孩儿,路上走着玩着,在一个机井房旁边玩得起劲儿,忘记时间。等惊醒过来,天已苍黑,大家起身便跑。我没有拿那包茶豆角。并不是忘了。跑时,我还犹豫一下,回头看一眼,它在地上放着。直到现在,我都说不清,当时在一刹那间是怎么想的?我讪笑着原谅愚笨的自己,可总有些愧疚,觉得辜负外祖母的心。
秋天,芝麻下来了。外祖母会炕一些干饼,装在小筐子里,上面盖一块干净白细布,送过来。这是一种用白面做成、若煎饼大小的薄饼。面皮儿擀得薄如纸片,洒上新芝麻,不要油,直接放在锅里炕,起锅晾凉后,饼是硬的,故称干饼。轻轻掰一块儿,嘎嘣一声;吃到嘴里,香,酥,脆,味道绝了。外祖母坐在门口的青石板旁,一边和母亲轻声拍话儿,一边看我们香甜地吃饼。秋阳洒下来,外祖母脸上露出祥和的笑容。这样轻闲甜美的时刻,对外祖母而言,极难得。
外祖母共养育三男三女,六个孩子。母亲是老大。母亲上面,尚有三个,皆未成;母亲下面,隔好几年,才有我大舅,因此,外祖母对我母亲和大舅尤为看得重,有啥事儿,爱和母亲絮叨。外祖父是实诚人,家里家外主要靠外祖母操持。
我上小学时,有天凌晨,我们都在熟睡,窗外传来焦灼的、急促的低唤声。蒙眬中的母亲惊疑地咦一声:谁这么早在这儿喊?继而听出是外祖母急哑的嗓音。外祖母性子急,心里有事,她等不到天明。我隐约听出,大舅被退婚了!一时间,家里的气氛很严肃,很沉闷。那是一个缺衣少食的年代。直刚的大舅文化不高,家里条件又不好,好不容易定下的亲,成这种结局,实在愁煞人。母亲心情沉重,唉声叹气。要强的外祖母眼里滚着泪,又作难,又惆怅,又竭力抑制自己,看得我心里也不由难受起来。这是我第一次见外祖母落泪。我那时八九岁的样子,人世艰难尽管不懂,但好像明白一点外祖母的不易。我仿佛一下子懂事许多,心底亦泛起隐隐的愁云。不知过了多久,大概是来年春天,否极泰来,忽然就有一个好消息,我大舅结婚了!大妗子是外祖母娘家庄上的。母亲非常高兴,我也颠颠儿地跟着高兴。现在想想,估计是我舅爷操心牵线的这门婚事儿。
成绩优异的二舅,或是精神高度紧张的原因,高考前总是头痛,连续两年发挥失常,未能圆高校梦,后在乡村小学当代课老师。同样考场失利的一位本校女老师,开朗,节俭,对二舅有意,请媒人说合。二舅心里有点晃荡。外祖母见后,说一句:丑是家中宝。二舅遂做了决定。二舅诚挚寡言,有些怵场,二妗子泼辣,敢闯,里里外外拿得出手。别人都说,二舅找到二妗子,算是找对人。两人后到南方打拼,从白手起家,到风雨同舟,一步一步踏实过日子,没让外祖母操啥心。
然外祖母还有许多事要操劳,顶关紧的就是小舅的婚事儿。她又是个闲不住的人,稀罕娃儿们,里孙外孙一大群,都撵着她。她确实是太忙太累,病倒了。母亲心疼地说,也好,算是休息一下,静一静。
说来也巧。年轻时,外祖母从桑庄嫁到穰东(后改为镇);时光荏苒,年轻的我,又从穰东嫁到桑庄,外祖母高兴之余,生出许多慨叹。其实两个乡镇同属邓县(后改为邓州市),以前交通不便,百十里地,着实让缠过足的外祖母走着困难,觉得迢远。
得知外祖母病重,我带着刚满一岁的孩子,从上班的城市,辗转坐车去看她。院子里那棵石榴树还在,它曾开着好看的红花,明媚着曾经灰扑扑贫瘠的岁月,亦明媚着我从幼年到成年一路走来的心。院子西边,还是庄稼地,绿油油的麦苗已长出一截子。一切似乎没变,我恍若又嗅到幼时外祖母慈爱的气息,不觉轻声笑了一下。外祖母的床,被大舅挪到堂屋里,好能瞧到路上的行人,以免太闷。她太过自量,不大肯到闺女家久住。多亏大舅身强力壮,在跟前儿伺候,外祖父眼神不好,不过能搭把手,粗枝大叶地照顾一下。孩子看到面露惊喜、伸手要抱的外祖母,大哭不止,忙乱中,我把一百块钱硬塞在枕下,望着心中千言万语却只能手势比画、平时体重不过七八十斤现更憔悴的外祖母,心情复杂地凄然离去。
二舅二妗子从外地赶回,专门将外祖母接到他们刚粉刷好的新房子里,挨间让她看了看。朴实的小舅打工攒下钱,盖有新房子,只是婚事还没着落,这乃是外祖母的一块心病。
深冬时节,落了一场静静的雪。外祖母带着她的满足和期盼,也带着她的遗憾和苦楚,作别了这个有冷有暖、美丑交织的世界。我不止一次想,外祖母一生劳苦,我好似未曾见过她开怀大笑,如果她再多活十年,我们的条件已然好些,她会享些福。母亲叹口气,凝咽道:她是操心的命,不是享福的命以她的性儿,清闲不了母亲沉沉地低下头去,久久无语,唯怅怅然;我亦久久无语,唯戚戚然。